墙

梦的片段-06

农田里的太阳十分耀眼，周围绿油油的玉米郁郁葱葱地生长着，有一些年轻的村民掰下成熟的玉米，然后抡起刀砍掉了路上的桔梗，我们经过的时候，还会有人抹着汗笑笑，和我们招手。这里的光芒真的很刺眼，进城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，我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眼镜盒，还没打开就因为拖拉机的震荡失手，盒子掉到了车厢里。
“你还是老样子啊，”
伴随着一声慨叹，坐在我对面的人弯下腰，伸出皱皱巴巴的，沾有洗不掉的泥土的庄稼人的手，把眼镜盒捡了起来，递给我。我在颠簸中尽量小心得再次打开，戴上了墨镜，世界变暗了，正午的烈日现在昏暗的像寓意我生命的夕阳，即使汗水仍然顺着额头的时间沟壑流淌，但至少视线好受了一些。
“怎么样老伙计，这么多年之后，为什么你执意要去城里找他呢？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就是....想再拜访他一次。”
马车轧过石头的时候颠簸了一下，怀里的小水壶和怀表发出碰撞，发出叮当的声音。
“你说说你，要不是这么执着，咱们换个路去嘛，真的就等不起那些天？”
“等不起了，你我可都是老家伙了。你看看你这样子，脸上还有那个地方没皱纹哟。”
“晓得，都几十年了，我还不晓得你的脾气，急性子，等不得，”对面的老头摘下草帽扇扇风，很开明的笑道“不过我们这次是真老了啊。”
“好久没坐马车了，上一次还是下乡的时候呢，现在都有什么火车又汽车的，风光的很嘞。”我掏出怀表按了一下，发现现在刚刚下午两点多一些。
“这表你几十年都没扔啊？”
“我干嘛要扔，这东西再放些年不就是孩子们的古董咯？哎，还有好一段时间才可能到城里嘞，你说那个汽车和火车，坐起来是啥样的？”
“那个啊，走大路，走铁道，可比坐这马车舒坦的很，又不颠，说不定我们俩还能一边唠一边喝茶呢！”
我挠挠头，感觉有一点不好意思，毕竟他是被我拉过来的，不然我一个人找老朋友太难。
“当年一起下乡那些老伙计你还有联络吗？”
“有一些有，有的只听过，当年和咱们俩铁的刘老头和周老头不是在生产队当队长吗，后来又升了，还进了体制里！不过这几年要开放嘛，老刘下岗了去城里找活，结果当了个普通的保安队长，老周呢，老周可能耐，带了之前手下的一批年轻人去外地干大事业呢。”
“老刘他不是挺能说又能干的么，单位没要他干点别的？”
“嗐，他不行。虽然之前干过队长也当过官，但是他手下的同志们都对他的性格没什么好评价，反而是他同事和他上级对他印象还行，结果这一闹，整个都没了！比他官大的没人能给他铺路，他本人又没啥能耐，最后就只找了个保安队长的职位干干。”
“老周不一样？”
他表情马上就变了，连连摇头。
“不一样，不一样，老周可了不得，在队伍里的事情你肯定还记得，是个人有困难他就在场，是个事没解决他就放不下心，后来去城里工作了，他手下的都爱戴他，听说平时还时不时到下层走访，配合指示，还自掏腰包改善条件！你看看咱们村的那帮人，有几个能干到这样的，连分地都干不好，要我说这人就是不一样，有的人就是当官的料！你我现在一把年纪了，应该能掂量掂量自己还能不能干得动，还敢不敢扔下家里亲戚孩子，离开这干了一辈子的家乡土地往大城市跑，我打赌这去了保准就俩土老帽像个无头苍蝇似的饿死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，新时代的影子是没法在有生之年看着咯，人家就是能把之前干过大事儿的聚起来，往不熟的地方跑，现在正儿八经的在大城市的公司当老板嘞。”
“那是真了不起了不起。”我把手伸进怀里摸出那镀银的小酒壶，递给他润润嗓子。酒壶在光下看着有点斑驳，那还是很多年前部队里用过的东西，都是时间的痕迹。他也不客气，喝完之后一抹嘴，继续讲。
“但是人家也不忘本，我们老一辈的这些人谁能忘呢！就是这土地，黑的，我头发黑的，你眼睛也是黑的！就是这土地养了我们这么多年，就是这家乡养了我们这一辈子！城里人怎么了，城里人吃的也是我们的玉米，大豆，萝卜！有些年轻人他不懂，我现在也说不动了，可人要是一看着好的就忘本了，那就是缺德，是对不起土地，是看不起老祖宗！但是人家老周就是这么厚道，我觉得咱们村——天底下都很少有这么厚道的人了，你看那边，对，就那个方向——”
我顺着他指的那个方向看去，在高耸的几排的玉米地后面，有一堵勉强露出头的像堤坝一样的墙，那是我这么多年勉强搞懂的东西，是火车轨道。
“这铁道是他修的？”
“那可不是！你是不知道有这东西之后我们便利了多少，卖东西容易了多少！要我说这就是真正的好人呀，你说是不是。”
他激动的又仰起头喝了一口酒，发棕色的皮肤上汗水肆无忌惮的流过，喉结上下动了两次，穿着粗布衣服的胸膛微微颤动，那是衰老的生命，是在土地上花了一辈子的普通老百姓的生命！手掌上的硬茧，磨的半截的草鞋，草梗暴凸的旧草帽，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，这就是企及不到的新世界的来自二十世纪一代人的生命，而这个时候，他们正在光下闪耀着。
远处响起火车的汽笛声，车头喷发着浓烟，带着黑色的车厢缓慢的开来，那长长的黑色的钢铁的身子挡住了半个太阳，遮住了一半阳光，偶尔一点剪影投下，就像我们身上的沟壑，像脆弱的双手，像黝黑的脖颈，像土地的田埂，像玉米的嫩枝 ，像这一代人深沉而坚实的生命。
在这样坎坷的小路上，我们正走在寻找朋友的路途，伴着我们曾经的岁月和辉煌。